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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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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我好像只穿着背心和短裤,所以我更冷了。他背对着我,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衣,手揣在口袋里,像个大人一样。戴着那顶橙色的帽子,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陌生。

要走了吗?

他真的在走动了,在离开我们所在的这个车厢,不急不慢,好像是去一个每天都要去的、平平常常的地方。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这样的,于是我一度继续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正如他仍在远去,仍一言不发。但停留在原地似乎使我更冷了,似乎是寒冷催动了我,让我赤着脚,什么都不管不顾地,披着那层被子往前走,往前去追他。这时,我知道我是要追赶他的。陈旧、肮脏的地毯比想象中硬得多,但卷起灰尘的毛毡让踩上去的脚底感到了舒适,使我觉得我能追上他。停留的光和阴影在地面上构成了斑驳的森林,我跨过它们,没有踩到任何尖锐或细小的东西,像踩在云上,踩在梦里。

终于,我在他跨出车门时抓住了他的肩膀,手套,那副手套回到了我的手上,更给我能抓住他的信心。但只是一瞬间,他立即像穿透了我的手掌一般,落到了站台上。机车烟囱里的白雾在滚动与弥漫,大半个站台湮没在它的肃穆中,好像一场萦绕不去的合唱,反复的声音填满了目力所及的空间。他没有回头,没有道别,没有留下任何语言,只是向气雾的深处行走。长衣的末端被什么掀起了,可能是风,更可能是铁轨的响动或枕木的气息。也许是知道车随时可能开动,也许是害怕他下一秒会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消失,我闭上眼睛,从车门上跳了下来。

跳出的刹那间,我开始怨恨起自己,怨恨犹豫,怨恨迟疑,怨恨自己现在才伸出手,戴着他给我的手套却还是抓不住他,甚至抓不住自己。而下落是太过漫长的过程,我甚至有了更长的时间去咀嚼那些怨恨,并吞咽、消化,以充实自己的血液与身心。但身体却告诉我,我仍在一个未知的时空隧道里,这里只有我,一直只有我,好像被无止境拉长的一次出生或死亡,只有我自己在承受。

或许是时间太久了,悬空之中,我感到胳膊累了,腿也想动一动。于是,我试图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空洞的白色。在身体本能地行动之后,有什么东西敲在了我的脑门上,大脑与逐渐上下一白的世界一同晃荡,变得迟缓的坠落还是没有停下来,但已不大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停了下来。我的背后传来了一阵人的声音,不是我的,更不是他的。

是那个女孩子的。

“回去吧。人不能做太久的梦,否则会飘到天花板上的。”

回去?可是回去又怎么样?

“韦韦,你怎么了?”

有人在拿着纸擦我的脸。是的,睡着,想着,我又哭了。她动作又轻又快,而我的身体沉得很,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了,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有几次生病发烧时都是这样,人成了一块不能行动的肉块,能感知正发生的一切,却连眼睛也无法睁开。整个世界就像此时此刻仍旧像一片白色般寂静,像我一个人孤零零住着的小房间,狭窄逼仄,墙壁包围与挤压,寒冷肆意蔓延。除非自欺欺人,在这里丢掉任何东西都没有找回来的可能了。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连不断推石头上山的周而复始都没有,根本不存在这种稳固。人为什么要活着,又为什么要死呢?活着也没有什么希望,死了也还是空空一无所有,人该往哪里走呢?

“韦韦,你别怕,我在这里呢。要不,醒醒吧?”她把手伸到了被子里,轻轻捏我的肩膀。一股急速的失重感,我好像是悬浮在什么地方的人,带着不安的恐惧,正渐渐下降,落回某个确定的地方。

等我抽着鼻子睁开眼睛时,姐姐将我扶了起来,还在我身后垫了块硬硬的枕头,好让我躺得舒服一点。你怎么睡着睡着就哭了?做噩梦了吗?她又抽出一张纸来,想递给我。我没接,而是下意识地在被子里摸了摸腿和肚皮。只有贴身的秋衣秋裤了。

“流氓!你脱我衣服裤子干什么!”

这就是我醒来后的第一反应,好像把睡梦中对自己隐而不发怨恨和戾气带回了现实,伴随着被人发现或窥视的羞耻。我最讨厌别人看着我哭了。哭是最丢面子的,还是在姐姐面前。

“白眼狼。”她将准备递给我的纸丢到我的脸上,连同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一整包纸巾。丢完了就扭过头,气呼呼地穿过黑魆魆的房间出门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次没有犹豫。哭着从被子里冲出去追上并抱住她以后,我对自己更失望了。每次都清楚她是为了我好,可还是一次次地故意惹怒她,还把眼泪滴在她肩膀上。

“滚回你的被子里去。”她吸了吸鼻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不穿鞋就到处跑,这不是在你自己家。你永远都不听。要不是弦弦不在了,我一点都不想管你。”

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提弦弦了。除了边哭边道歉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好久没把她气得掉眼泪了,今天还是过年,我刚才说的那句话简直不是人话。我才是流氓无赖,她没错,就是白眼狼,她对我从来都不该有那么多义务。

她到底是和我回了房间,大概是想把我送回被子里吧。

“衣服裤子是哥哥帮你脱的,我只是给你铺了床盖了被子。你不信就穿衣服下去问他,他在陪爷爷打麻将呢。”她把我推回了床上,又一次帮我裹上了被子。外面冷极了,穿成这样只呆了一会就瑟瑟发抖。

“下次谁都别管你,管你了还要被你骂,谁白白遭这个罪啊?就看着你这样傻乎乎地趴在外面好了,冻死拉倒。”

我瑟缩着,用袖子擦眼泪。看到我这副模样,她皱了皱眉头,跪到床的边缘,伸直身子,一把抓到了落到床里面那侧的纸巾,重新给我抽了一张。拿这个擦吧。她说。多大人了,还当队长呢,就这点出息。

等我把眼泪擦干以后,她帮我把毛衣递过来了。我劈里啪啦地套上,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静电的声音。太阳彻底沉下去了,房间里只有一点点幸存的光。她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我是做梦了。”

我承认了,并把整个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没说什么,起身来到床头,搂住了我的脖子。我以为她要掐我,大概是我觉得她有这个资格狠狠掐我一顿,掐到半死都不算完事。但她没有,只是用毛茸茸的袖子蹭了蹭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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