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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夫慢慢喝下碗中的药,将碗放到床边的桌案之上。
“夫可要服一粒梅子?江太医这次开的药苦得很。”一旁服侍的婢子问。
廖夫摇了摇头,挥退婢女,抬头问守一旁的丈夫:“昨日玉杳的法事做得怎样?”
昨日是徐玉杳七七之日。
靖安侯道:“请弘远大师主持法事,一切妥当。”
廖夫点了点头又问:“佩儿怎么样?跟着旋儿可还习惯?”
靖安侯道:“还好。之仪,这些事情不用操心,安心养病便可。”
廖夫苦笑一下,“说得也是,以后只怕佩儿也不愿意再跟着。”
“不会,的女儿不会那般不明事理。”
廖夫牵了牵唇角,问:“说她长大后会像谁?希望不要像玉杳,也不要像。玉杳说像这般不识情爱的女根本算不得女。”
徐玉杳的一辈子虽然糊涂虽然痛苦虽然祸害,但活得真真正正像个女,为了情生、为了情死、也为了情苦,为了情争。
而她廖之仪的一生又算什么呢?顺风顺水、身福中,但她可有一刻为自己活过?可有一刻做过想做的自己?
靖安侯看着她鬓角的白发,过了片刻收回目光,微笑道:“休要听她胡言,为生了一儿一女,不是女谁是?”
廖夫闻言忍不住也低眉笑了起来。
靖安侯暗暗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道:“睡吧。”
两静静躺床上,烛火已灭,唯有月光从轩窗外透过淡淡的清影。
廖之仪一点声息也没有,但他知道她没有睡。他如往常一样握住她的手背,可她却没如往常一样感到些许的温暖,反而……更冷。
这十数年来她一直靠他掌心的暖意入眠,可这一夜、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不够,忽然觉得无法再忍受。她侧过身靠向他肩头,哪知他几乎立刻地转过身来一只掌心按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臂从她的颈下穿过,几乎一瞬间便把她圈进了怀里。这熟悉的胸膛和温度顿时将她的泪水熏了出来,她紧紧贴他的胸前压抑无声地哭了。
他的身躯还和多年前一样,强健、结实、温暖、带着淡淡干爽而好闻的气息。这让她的泪水更多,他依旧如昔,可她却已是垂垂老矣。他们黑夜里拥抱,这画面和多年前一样,可中间却隔着一条时光的河,即便自己看不见,她也知道那是一幅难以赏心悦目的一幕。
他的手伸进她的长发里,慢慢揉着、温存地抚摸,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她骇得猛然间心跳欲止,他怎么能吻她?!而今她口里只剩下沉疴和苦药的滋味。她想推开他,却感到他的掌心温暖有力、他的舌毫不犹疑,这样的滋味……让她朝思暮想!
她无力挣脱,只能喃喃地、茫然地问:“……怎么会……怎么会想要呢?”
廖之仪一直没弄明白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会想要她呢?
三十多年前的少侯爷慕涤生是那样卓然不凡、潇洒出尘的物,犹如塔顶上光华璀璨的明珠,只能远远观望、偷偷倾慕,根本不敢奢望亵渎。
她上元诗会上见过他,躲赞叹的群之后遥遥看了一眼。
都说长安有双壁,一位是少候爷慕涤生,一位是她的表姐、京城第一闺秀沈约。
这样两个神仙般的物,只有他配得上她,也只有她配得上他。
后来果然听闻两家亲长有意玉成佳偶、彼此联姻。她听后既是感慨又有些莫名怅然,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为表姐欢喜。后来她随母亲去弘慈寺上香的时候偷偷许愿: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嫁一位少候般潇洒出尘、顶天立地的男子。
谁知回去之后没两日,竟听闻慕侯家向她求亲!!!
她惊愕得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方问:“不是听说慕侯家有意与表姐家联亲吗?”
她叔父得意洋洋道:“那些都是闲谈之语,做不得数。少候爷重德不重色,专门托父母求娶于。这真厚德之自有福气。”
她母亲亦欣慰道:“仪儿,父亲早逝,一直担心的姻缘会受影响,幸得少侯爷不重俗事看重品格,有如此佳缘,为母也放心了……”
是啊,若论才情、样貌、家世她皆比不如表姐,不过唯有一样是不输的:就是远近闻名的贤。
士为知己者死,他既如此看重她的“贤”,那么她这一生也就唯有做一个最贤的妻子,方不负他的赏识和青睐。
慕涤生轻轻抚着妻子微微颤抖的身体,而今她真是太瘦了。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那般饱满洋溢的青春和明丽,她蹙着眉头笑,样子又温柔又淘气。没有能拒绝灼灼桃花间露出那样笑容的少女。
那一日,他从甘露山上下来,忽见后山的湖畔有一群妙龄女子玩闹嬉戏,看她们的服饰和不远处的车辆,应该是踏青春游的世家女。
一群女子有的倚水而坐,有的攀折桃枝,有的白日放灯,有的闲谈嬉笑。有一个穿着玉色罗衫的女孩子拖着纸鸢边跑边放,飞扬的裙裾像一朵云。纸鸢终于飞起了,她一转头,露出一张阳光般年轻快乐的笑脸。
就像这春日正午的阳光,暖暖的,不刺眼,照得眼睛微微一眯。
可单单这么说又不对,她的鼻梁很高,女孩子里少有这样高秀的鼻,嘴唇不是标准的樱桃小口,却唇色光润轮廓饱满,笑起来向上挑起的角度非常迷,眼睛大大的,干净温婉又眼若秋波。
他觉着这笑容明丽温柔又带点娇媚难言的勾和神秘。
过了一会,她的纸鸢挂枝头,她抬头看着发愁,姐妹们过来调笑,她拿着树枝戳、拿着器物扔,后来干脆搬过一个墩子准备爬到树上去。他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曲指一弹,树枝一晃,那纸鸢应声而落,正好落她扬起的额头上。
姐妹们轰然而笑。
她面无表情地拿着鸢,他以为她要发脾气,谁知,过了片刻,她抚着额头也笑了起来。不远山间的慕涤生怔了怔,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另有一位妙龄女子走了过来,穿云英紫裙、挽碧云轻绡,清婉美好,隽丽无双。她用手中的帕子擦擦那女孩的额头柔声道:“之仪,再淘气回去可要告诉姨母了。”
女孩拉住她的手求饶道:“表姐,不要啊……”
她叫她表姐,她叫她之仪。
宜室有双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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