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撄宁的自白书（二）

今年暑假，我和一个高中同学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做暑假兼职。我们进了一家生产手机玻璃的工厂。我被随机分配到了质检部门，主要工作就是在流水生产线上检查每一块手机玻璃是否符合规定。

那是一个封闭的世界。联系它和外面世界的唯一桥梁只有进出的货车和和工人。货车，每天都会把生产产品所需要的原料从其他各地运进来，然后再把生产合格的产品运到世界各地。几乎每一天，都会有老工人离开那里，并且把发生在那里面的故事也带走了。几乎每一天，也会有外面的人走进来，成为那里几千员工中的一员，顶替离开者所留下的岗位空缺。他们把外面的故事也带了进来。于是，留下的人根本还来不及向离开者表达丁点思念，就迫不及待地想听新来者讲述新来的故事。不怪留下来的人太无情，只是那里的人员流动速度太快，说不定今天的新人过几天就变成了工龄最大的工人。在那里，没有谁是必不可少的，你前一步走，后一步就有人来顶替你。那里少了谁都不会影响生产。生活在那里的人实在太寂寞。

进工厂的前两天，我和一起进来的新工人参加了岗前培训。第一天培训的下午，我们旁边一个自称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陌生大姐向我们介绍，说正在台上给我们培训的年轻女子是这个大工厂的项目经理，因为她是厂长的亲侄女。她还告诫我们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说什么只要好好干，你们未来的发展空间会很大，其实在这里工作的普通工人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工人，顶多也就升你做个领班。管理阶层早就被厂长的亲戚所垄断了。并且还友情劝告我们趁年轻还是赶紧走吧。我问她这里既然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她说她一个人要供孩子读大学，为了生活她不得不回到这里，因为这里的工资还是挺高的，当然前提是你愿意加班。为什么她的孩子要她一个人供呢？她的老公呢？我心里疑惑着，可是却不好意思问人家那么私密的生活。我的同学向她表达了由衷的谢意，那陌生大姐很是吃惊。她沉默了一刻钟之后，终于又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她说看你们两个都是没怎么经历过世事的人，今后不管分到任何部门都要警惕这里的男人，不管是年少的还是年长的。同学很吃惊地问大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都不守规矩吗？大姐说不是不守规矩，而是生活在这里的男女都很寂寞，他们除了工作睡觉之外，生活几乎没有一点生气。很多时候，他们都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大概也只有……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们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我和同学两人面面相觑，对陌生大姐的话似懂非懂。陌生大姐见我们俩愣在那里，继续告诫我们一定要拒绝男人们的甜言蜜语，自己也一定要耐得住寂寞，否则你的亲人，包括你自己也不会原谅你们的。陌生大姐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我把纸巾塞到同学的手里，同学把纸巾递给了陌生大姐，大姐接在手里转过脸去了。过了一会，同学问陌生大姐为什么对我们说这些。陌生大姐颇显尴尬地说我们和她的女儿年纪一般大，她希望日后也会有另一个过来人这样告诫自己的女儿，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以后重蹈自己的覆辙。

第一天的培新即将结束了，我们向陌生大姐询问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说不定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吃吃饭。可是陌生大姐却笑着拒绝了，她说这里的人都不兴留电话号码的，因为大家的生活都是不确定的，也许她明天就走了呢？电话号码留太多了反而麻烦。于是，在人群散去的时候，陌生大姐也很快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当中。同学说她在这里一定留下了故事，不然她刚才怎么说不希望我们重蹈她的覆辙呢？我赞同地点了点头。第二天，我们在人群中没有找见那位陌生大姐。整个暑假，我们也都没有再见过她。这一辈子，我们也都没办法再见到她了。她于我们而言永远都是一个陌生的大姐。

我和同学被分到了不同的部门。

所以第三天，在一个副领班的带领下，我和另外十四个人穿过密密麻麻的生产大楼来到了7号生产楼的第四层，这里就是我整个暑假期间要待的地方。副领班告诉我们部门分为两个班组，一个上日班，一个上夜班。我们这个班组现在正上日班。

进入里面，我才知道这里是一个无尘生产间。它里面的装潢只有只有一种颜色—草绿色。地板是草绿的，墙壁也是草绿的。只有工作台是黑色的。当你初次踏进去时，你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时空，你会因为不适而感到头晕。每一个工人进去之前都要精心装扮一番。白色连体的无尘衣、及膝的白色无尘鞋，白色的无尘头套、白色的口罩及配套的乳白色皮手套。当我装扮好之后站在穿衣镜打量自己时，我只能看到自己的眼睛了。那一刻，我突然对接下来的工作竟然充满了期待，因为这里的人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我有一种预感，在这里应该可以找到真实的影子吧。

第一天上班的情形我依然记得很清楚。早上八点钟的时候，按照惯例大家要一起集合报到。这个时候，领班让我们新来的十五个人自我介绍。大家的自我介绍都很简短，总共就包括自己的名字和籍贯。轮到我时，我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和籍贯，也鬼使神差地报了自己的年龄。当我很真诚地说出我今年十九岁了之后，大家都哄然大笑了。在大家的笑声中，我感到了一阵惊慌，于是我只能望着周围哈哈大笑的一群人。可是，我的眼睛的却无处安放。因为我的眼前只有绿色和白色，一片令人目眩神晕的绿色，一片颤动着的纯白色。在慌乱和晕眩中，我就像一个晕船的人急于登陆一样迫切地寻找着陆地。终于，在绿色和白色的波涛汹涌中，我找到了一个登陆点，一双灿若星辰的黑色眼睛。而他也正好望着我。我们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我知道一颗莫名的种子已经埋在我们的心底了。

集合散去之后，原先整齐的队伍就像失去支撑之后的房屋立即倒塌了，谁也找不到谁了。我只知道他的个头很高，可是个头很高的人不只他一个，所以我找不见他了。

等着被检验的手机玻璃被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我们的上班时间几乎没有空闲时间。我想找到那双眼睛的主人，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处在这个偌大的生产空间的哪个角落。我看不到他。

可是，我们每天都能够见上一面，就在每天正式上班前集合报到的时候。在整齐的队伍中，我有一个固定的位置，他也有一个固定的位置。我第一天就记住了他的位置，我相信他也记住了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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