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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八,常朝。
赵元俨避朝已半月有余,今早他终是穿起紫袍,系上玉带,佩剑踏履,开府门往宫城而去。
绕过东角楼,他仰头看了看这高耸的宫墙,细细密密的砖石堆砌而成的墙头上,竖起层层叠叠的重檐庑殿,远远便能察觉墙壁外侧多了些斑驳离落的朱漆。赵元俨扭头面向角楼东南的十字街口,处在这些要闹店铺的尽头,这一条皇城最繁华的路上,夜色未消,晨曦未至,许多商户还未起床做生意,衬得一切空荡都清冷。
以赵元俨的身份,纵然闭门许久,也不需要特地提前去横行参假,可他仍是出来的极早。他以前总是不爱去细看沿途的风光,今次却驻足良久,借着稀薄微光,他默默欣赏着从自己足下延申出去的整个大宋江山,这曾经可能是他的,又失去了的土地。
寒风萧索,府上的小厮都劝他快回轿上取暖,他不予理会,昂首阔步,朝着宣德楼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走过去。众小厮紧随其后,看着他站到了殿门外等候,才留在了原地。
冬日的朝会,偷懒不来的人比平日多出许多,多数时候只有御史台与审官院的人到齐,似他今天这般早的更是寥寥无几,还大都不是京官。众人见了他,即刻作揖行礼,赵元俨收起方才笼罩在脸上略显悲哀的神色,与这些人交谈起来。
谈笑间,柬议大夫韩亿从不远处过来,对他施礼寒暄了几句后笑问:“孟王今日比臣等来得还早,是有什么要事?”
元俨微笑不语,没一会儿,四周原本聚在他身旁的官员不动声色的走到了一旁,仿佛这边没有他们二人似的,他这才开口:“巧了,是有要事,且还与韩大人有关系。”
韩亿知道他是何意,但还是做出不明所以的样子问:“下官不才,还请孟王爷明示...”
元俨大笑几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你私自挪用了应天府的官粟给益州,老夫不来,只怕那惺帝要怪罪于你。”
韩亿吓得身上一激灵,这凌冽的风显得更冷了。“王爷,这儿不是在府上,说话还是...”他抿了抿嘴唇,不敢往下继续讲。
“怕什么,他们不敢长耳朵。”赵元俨一派从容,上下打量着他道,“倒是你的胆子才大,敢私自从应天府挪了六万石的粮食到益州。是谁要你这么做的,前些日子你到老夫那儿去听诨经的时候,怎么没听你提起?”
韩亿警惕的瞥了瞥四周,确定没人在意才说:“王爷,饥荒的消息从成都府传过来也需要些日子,这种情形说变就变。何况...下官调用官粟到成都府并非头一遭,只要见到哪里灾情堪忧,便得快些着手,救人的事才是最不等人的。”
赵元俨哼了一声:“救人...应天府有能耐救得了益州吗?上次益州大旱,你调来调去惺帝没怪罪,是因为沿途诸府没有受到波及。而这次的蝗蝻冬旱可都是从京东东路传过来的,你调了应天府的口粮,要怎么对惺帝交代?他若查问起来,是谁给你的权责,你就算补上了,是从哪里调的官粟?”
“下官不敢欺瞒,这次虽从应天府拨了官粟,可另一批粮食马上就要运到那边去了。”韩亿向他凑的十分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天空,“且不过间隔一日,出不了什么岔子,‘麻柳’更不会眼见饥民太过挨饿。”说到麻柳二字,他特意顿了顿。
荆湖北路那边管杨树叫麻柳,是上次宋痒,韩亿,石中立,陈尧佐等人到赵元俨府上听戏吃茶的时候定下来对杨太后的称呼。
“不至太过挨饿?”赵元俨冷笑道,“你可知道应天府昨夜发生了多少劫米伤主的事?”
“这...”韩亿闻言,半晌说不出话。他事先特意查探过应天府受到波及的情形,绝不至于到饥民为盗的程度,这才敢挪用。如济南府等地,不止路途遥远,还生有饿殍,早已自顾不暇,他连碰都不会碰一下。怎么现在从赵元俨的口里听到的,竟似是极为严峻的情况。
赵元俨觉得他太久没说话,只得又问:“麻柳此举是为何?”
韩亿才要回他,却看见吕夷简到了,赶紧站直锁紧嘴。赵元俨稍稍扭头,亦瞅见了他,脸上登时有些愠色:“这老贼,月初老夫不计较他在朝中顶撞之语,欲邀他来一同听戏,他竟敢借口推诿。”
“怕就怕他将这事报与官家知晓,令官家认定了臣等与王爷结党就糟了。”韩亿小心翼翼的说。
赵元俨呵呵一乐,将手背在身后,眯起眼,好似回忆一般道:“那天你们身后都跟着皇城司的人,难不成你们都没发现吗?”
韩亿面无表情的猛吸一口凉气,惟有一双眼珠子瞪得极大。“王爷此话当真?”韩亿说着,偷偷看了赵元俨一眼,只见他双眸圆睁,他赶忙解释,“下官的意思是,这一连半个月,若官家早就知晓,怎也不见提起...”其实他也并非全未料到,让谏院一连发十几封章奏便是应对手段之一。
赵元俨没来得及开口,已发现吕夷简走得越来越近,分明也是来找二人攀谈的。
他知道不能再说下去,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丢给韩亿:“麻柳吩咐你们做事前,只怕没顾及过你们安身立命的后事,若真是明白人,可不该就这么悉数遵从。”接着转过身,稍稍堆出一点点笑意,迎着吕夷简走过去。
韩亿还在原地发呆,他看着赵元俨的背影,揣摩着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原以为赵元俨与杨太后是一条船上的,可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和谐,间中早就有一条裂痕出现了。显然这道裂痕出现的原因,是这两个人打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同,只是他不论对谁都都不够熟稔。
“这是误入江心难弃桨啊!”韩亿暗自嗟叹,他俨然不晓得究竟该以谁为主了,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迈出一步,先去同吕夷简招呼。
明月依旧挂在几人的头顶,它平静而苍黄,始终呆在同一处,全然没有落下去的意思。东边的太阳不知道何时才能升起,黑暗中,地上的人影越来越多,越发缭乱。最终这些影子还是汇集成了一长排,堆叠有序,就像东角楼的宫墙一般严密不透风。
韩亿站在这入朝的队伍中间,他个子并不算高,抬起头看去,向前有人遮挡,向后亦有人遮挡。他已经算不出这一排有多少人,算不出自己是站在第几个。
忽听手持“班齐”牙牌的合门使问了一声:“人齐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