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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八年十一月中旬,距刘洪起颍河负伤已有一个多月了。郾城县小南门,南岸泊着一只漕船,岸上停着几辆马车,一些人正在卸船,卸下的是一篓篓的炭。这是张任将刘洪起的漕船凿沉后,又打捞上了来,漕船经修补,已是还给了陈州卫,货物则另觅船只送到了郾城。郾城与临颍,两城之间不过五十里,但若是走水路,则有百余里,且跨越了两个水系,由颍河到了汝河的支流大隐河。刘洪起立在岸边,看着卸船,隐河上摆渡的老汉问道,敢问相公,这炭几个钱一石?刘洪起回道,也可说四钱银子一石,也可说四十两银子一石。老汉半张着嘴,露出黄牙,不解刘洪起在说啥,便转身去了。刘洪起环顾四周,颇有物是人非之感,他心道,与二弟刘洪超的性命比起来,这船炭无价,但又不值什么。自已对煤铁火药,真的有这么迫切么?一时间,懊悔,沮丧,悲痛袭上心头,加上末愈的伤痛,他几乎支撑不住。
小南门上立着几个人,远远地看着对岸卸船。郾城主薄田元纪问道:“老常,报不报?”。典史常自谦道:“报他娘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朝不用那朝人。不报,李大人再开俺一个玩忽职守,这绿豆官便做到头了”。田元纪道:“他有兵部的船引,有临颍县的行文,前些日时,临颍一战,布政司还给他叙了功,不成李大人不认郾城县,不认兵部,连布政司都不认了?”。说罢,田元纪冲身旁一个汉子道:“报李大人,就说漕船私用,里头或有违禁硝磺,正在小南门卸船”,又道:“李大人正在审案,你呈个贴子上去”。
对岸却丝毫不知道小南门上演的把戏,漕船边,孙名亚道:“没几步远,一出溜就到了,若不是卸船,七八分已到家了”。见刘洪起不答,孙名亚看了看刘洪起,诧异道:“先生脸色不好,快进舱中歇息,莫拉溜成大病”。刘洪起摆了摆手,“老孙,搀着我”。孙名亚连忙上前搀着刘洪起,刚要说什么,刘洪起却闭目摇头。良久,刘洪起睁开眼,望着脚下结了一层霜的物什,却是一只冻死的大雁。孙名亚顺着刘洪起的目光看去,刘洪起道:“它是飞不动了,我却还能走,为啥要沉浮苦海,留在这中州受熬煎?”。孙名亚无言以对,心中却道,只怕这只是刚开了个头,你便承受不住了?
“好汉!不得有千把斤!”,“莫把小土牛压塌了”,小土牛就是独轮车。刘洪起抬眼望去,只见郭黄脸推着一辆独轮车,上面装了十几个炭篓子,正在耀炫气力。郭黄脸喝道:“都它娘光看不动,包扁食,烙油馍,养着恁们上大膘?”。身旁一人挑着两篓炭,边走边道:“出门三分小,端人碗,受人管,眼要勤,手莫懒”,却是李伟国。郭黄脸将独轮车推到马车跟前,吩咐道:“不待黑价,定要进寨,宁叫使死马,不叫搁了车,慢一慢,贼种羔子扒咱的豁子,都听明白不曾?”。
刘洪起平复了一下情绪,道:“我刘洪起只能挑二百斤,你挑百十斤,他推千把斤,将我这一船炭解走,全靠众人帮衬。老孙,你将才说张五平咋了?”。
孙名亚道:“俄是外路人,知晓得不真,路上遇着个确山县的苦主,说,张五平孬种害得俺好苦,睡女人,是闺女怀上了就封娘娘,在沙河封了一个正宫,还封了一个小太子,在东沟封了一个西宫,在胡寨封了一个东宫”。刘洪起闻听,嘎嘎笑了起来,他笑道:“天冷了,喂糠催肥长膘,这是要杀了。这是登基了哩,好俺的五哥,见了人又喜洽,又义气,轻财好义的张五哥登基了!你那死爹在坟里听说了,正是八月的石榴,合不扰嘴哩,当太祖了哩。跟俺好得只多了一个头的张五哥登基了,多咱求拜他封俺个西平伯当当。本本等等做你的贼罢了,没读过书,到底跟不上溜”,又道:“过把瘾就死”。
孙名亚也笑了,他道:“先生多时不在寨中,俄也没个抓揪,侯鹭鸶那厮不叫人耳目清闲,又要二百石粮,叫人吃架不住”。刘洪起冷笑道:“罪戾余生,再叫他跳搭半年”。孙名亚道:“寨中也不能甚人都收,前日那个,一家八九个娃娃,当爹的叫不上名,不知道是老几,若放进寨里,还不吃空寨子”。刘洪起点了点头,道全凭老孙主张。二人又言说了一会,孙名亚扶着刘洪起上了马上,又吩咐走稳当些,掌家的身上有伤。郭虎与郑乐密却留在了临颍养伤,刘洪起对寨子放心不下,因此在临颍待不住。寨中有太多的事,离了他刘洪起不行。
马车跑得不疾不速,由于车上有压载,所以不甚颠簸。刘洪起拥着一床被褥坐在车上,他吩咐以后在被头上钉一块围脖布,以免凉风灌入被窝,孙名亚却道,歇卧之时,只需将脱下来的衫子往脖子上一围,凉风便进不了被窝。刘洪起心道,倒底是多活了几岁的人有生活经验。孙名亚却想起,那日在贼营中,驴三正在剥蒜,刘洪起往蒜瓣上踹了一脚,吹得蒜皮缤纷,说有朝一日,天下事,他刘洪起无所不管。“当真如此”,孙名亚心道。
马上车,刘洪起将一封书信取出观瞧,信中道:套言不叙。依稀梦寐如昨也,一别三月,不曾接兄手教,冒昧一书。承兄教示奇略,诚一时快事,兄之高论,如广陵散已绝于世,天下冠冕,几人似兄高才?竟不告而别,兄不觉内疚神明?弟为之顿足,黯然神飞者久之。自兄别后,弟每觉心力不济,诸务荒疏。近日闻兄颍河遇险,弟方寸不无少乱,又闻未及性命,始觉少安。兄于璞笠山筑寨,当真体国为念?全不审大势,兄豪侠自喜,倜傥有大志,尚节义而薄功名,兄体国,只恐国不体兄,朝廷去顺从逆久矣,兄纵有高发一日,也唯有抗节罢免之末途,望兄三思,不弃鄙言。弟本科目中人,因何荡秩规矩?只因朝廷扫灭是非廉耻在先,般般下流,我等只得急自为计。天下为弊久矣,不然,我辈自散矣,唯兄垂听,万万!弟区区素心,无它肠也,唯欲借重我兄,以副依托,救得穷民,万一不然,亦无身名俱泰之妄想。接连两书,兹再述以恳,复颂台安。又,烽耗频传,海内无宁宇,弟不日或旋逸它处,兄勿跋涉远行。
刘洪起道,算是欠他的了,说罢,取出火熠子,叭地一声,在火花摇曳之中,那封书信渐渐变黑,渐渐扭曲,最终消散在微风中。孙名亚在一旁道:“它日,只怕先生会演一出华容道”。刘洪起道:“真待那一日,也只得还债,只是放了他,可有人要我的脑袋”。
两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了西平县城的轮廓。在一处岔道前,车队拐进了村子,这是要打尖歇息,人可以不吃饭,但马要饮水。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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