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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和妈妈都在。
姥姥正在输液,她睡着。
长长的输液管仿佛不是在往姥姥身体里注射药水,而是在一点点吸食姥姥身体的元气。
姥姥本来就痩削的脸颊更加凹陷,如同一张在冰箱里放了很久的菜叶,脸上泛着菜青色,因为卧床时间较长的缘故,姥姥的头发有些微乱,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痰音。
“妈,姥姥怎么样了?”
我问守在病床边的妈妈。
妈妈的眼里渗出泪水,就像云影里慢慢氤氲开来的光,直至噙满整个眼眶。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肺癌晚期。”
妈妈压低了声音,那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顿时,我觉得心里像熬过一副中药,翻滚这一股不可名状的苦味。
我愣在那里,眼里的泪水扑簌簌流了出来,我的每个毛孔都紧紧地收在一起,无法张开。
窗外的空像一张被揉成一团又再次展开的纸,到处都是皱褶,皱褶越来越深,终于断裂,空像玻璃碎片般掉落下来,一片片砸在我的头上。
姥姥听见有人在声话,慢慢睁开眼睛。
一看是我,便挣扎着要爬起来。
“姥姥,您别起来了。”
我赶忙扶起姥姥,在她背后垫了一个枕头,把姥姥的被子头往上提了提,重新掖好,把打起卷来的输液管重新捋直。
“勇娃,听你妈妈,学校在开运动会?”
“是啊,姥姥,运动会结束了,您看,这是我得的奖状!”
我在怀里摸索。
我要赶紧把奖状拿出来,拿给姥姥看,让这份喜悦冲淡噩耗带来的悲凉。
哎呀,奖状呢?
运动服里面空空荡荡,就像人去楼空的教室。
黑云压城城欲摧。
本来就很难过的我,此时又被撒了一把盐,让伤口的血色在钻心的疼痛中慢慢褪尽。
肯定是刚才在一楼丢的,被那个男人一蹭,奖状从衣服下摆滑落了。
“姥姥,您等等。”
我不想让姥姥高兴一下的帷幕还没拉开就宣布结束,我要去找。
我原路返回,走到一楼防火门门口。
地板上的血迹已经被拖净,拖把留下的水痕还没有干,像是在地板上贴覆着的一层薄膜。
然而我的牛皮纸卷却不知所踪。
我四下寻找,期待纸卷按照我自己想象的运动轨迹,滚到某处,静静地等待他的主人重新将它收入囊郑
但是诺大的纸卷就像五庄观里的人参果,掉在地上不见了。
我真想问问土地公这个鬼仙,为什么把我的证书捞了去。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一个男孩走了过来,双手背在后面,像个街道办的“父母官”。
“大哥哥,你在找东西吗?”
男孩问我,齐齐的刘海下面一双眼睛眯成了缝,大大的牙龈让一排白白的奶牙显得更加碎。
“是啊,我在找一个牛皮纸卷。”
“是这个吗?”
男孩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举着我的纸卷,像是纽约的胜利女神高高举起的火炬。
另一只手依然背着。
我原以为证书就会这样离开我,没想到完璧归赵。
我接过证书,牛皮纸卷原封没动包得好好的。
看着男孩粉装玉琢般的圆脸,我问,“弟弟,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啊?”
“就在这里。”
男孩用手指头指着墙角处的安全出口标志灯。
一个简略的人形左边的箭头指向的就是刚才证书停留过的位置。
“我刚才过来玩,就看到它了。”
我觉得我很幸运。
“你在这里看病吗?”
我看到男孩的手背上贴着一道白色的胶布,就像给我献花的学生手臂上“三道杠”中的其中一道。
“大哥哥,我在这里住院。”
一楼是儿科病区。
“你几岁了?你家大人呢?”
我看到男孩就一个人,身后并没有大人跟随。
“我五岁半了,上大班,我爸爸,他去银行取钱去了。”
男孩声音甜甜的,就像喇叭匣子里发出的稚嫩童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上午播出的“喇叭开始广播了”一模一样。
“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都住了一个礼拜了。”
“你得的什么病啊!”
“先性心脏病,我生下来就樱”
想不到,这个活泼可爱,像粉红花蕾般的男孩居然有这么严重的疾病。
“不过我不怕,我要唱着歌面对它。”
着,男孩摇着头唱起歌来。
“我有一双手,一只左来,一只右,手,手,一共十个手指头。”
男孩犹如解除了坚冰禁锢的黄河水,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
“大哥哥,我回去了,我爸爸回来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男孩礼貌地朝我摆摆手。
“再见!谢谢你了!”
我也朝他摆摆手。
……
“姥姥,你看。”
我将卷起的证书铺展开来。
姥姥双手拿着证书,仔细地看着上面她从来没有学过的文字,就像一个钦差大臣正在宣读皇上的圣旨。
“赵勇。”
姥姥认出了她唯一能认出的两个字。
我记得在一年级入学前,学会在校门口张榜公示整条街上已经报名准备就学的“准学生”名单。
三张一字排开的大黄榜,决定着谁有资格上学。
用毛笔行书写成的密密麻麻的姓名,让我觉得深不可测,影影绰绰。
只认识不多字的我从第一行的第一个名字看起,一行一行,一个字一个字往后看,直到最后一个字。
几百个名字看得我眼睛鼓胀,云雾缭绕。
终究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难道我“名落孙山”了?
这一残酷的现实就像冷峭的北风,如泣如诉,吹得我脸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