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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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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敬军捧着三叔的骨灰回到了马营堡。虽然我们早在几年前就知道三叔已经辞别人世,然而此刻一见三叔的骨灰,仍禁不住伤心落泪。

三叔的骨灰盒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荷包,上面绣的是一对站在花枝上紧紧相偎的小鸟。荷包里装的,正是我亲手从进秀婶子坟上蓉的一小包黄土。母亲看见荷包就一把抓在手里,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把荷包捂在胸口顿足痛哭,引的全家人泣不成声。敬军搀着母亲边哭边说着宽慰的话,我看得出来,这个荷包的秘密只有母亲和敬军知道。

我已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小学生了,我已经长大,我也饱尝了人世间的辛酸,怎会猜不出那荷包的意义?母亲那肝肠寸断的悲嚎告诉我,荷包里一定有一个十分凄惨的故事。

在祖坟里安葬了三叔以后,我问敬军有关荷包的事情,敬军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荷包是进秀婶子绣的,她只在天成大伯不在家的时候才绣,绣了很长很长时间。三叔派小满叔叔来接敬军的时候,天成大伯把荷包小心地缝在了敬军的袄里子上。敬军到了武汉,依照天成大伯的嘱咐扯开袄里掏出荷包递给三叔,三叔接过荷包抱住敬军就哭。就是这只荷包启发了敬军幼小的心灵,早早就懂得了他和三叔与进秀婶子的关系,懂得了谁才是他真正的父亲。

三叔自一九五一年那次探亲走后再没有回过家乡,平时也不大写信。后来敬军长大了,信就由敬军写了。敬军也不常写信,偶尔来封信也是三言两语极为简单,总是含含糊糊地说三叔很好,不要挂念,最后是嘱咐我爹我娘保重身体,一封信往往写不满一张纸。

关于三叔的婚事,三叔只在五二年来信中提过一句,说他结婚了,婆娘是湖北人,不错,家里的光景过得很好,让我爹娘别再为他操心了。爹叫三叔领媳妇回趟家到坟上让爷爷看看,三叔说抽不出空,等有空了就回来,这一等就没了踪影,别说三叔的新媳妇,连三叔的面都没再见上。

让人纳闷的是敬军也对自己的婚事遮遮掩掩。敬军是七零年结的婚,只跟我们说妻子叫李竹凤,是军区医院的医生,其它一字未提,我们也无从知道。

三叔虽不常来信,来信也是三言两语,然而我们并不觉得三叔与我们疏远。三叔对我们的牵挂,常常让爹娘说起来就落泪。三叔年年给我们寄钱,刚开始爹收到钱就又给三叔寄回去,三叔非常生气,又把钱寄来还狠狠说了爹一通,爹便不再往回退钱了。一九六二年敬美中学毕业没考上高中,三叔知道了立即找人把敬美弄到部队当了女兵。我们知道三叔为了我们会不惜一切,所以家里有事有困难从不告诉三叔。敬美的事不过是无意中提了那么一句,谁也没想到三叔就把敬美弄去当了兵。六零年大灾荒时期,我们一直告诉三叔家里很好,能吃饱,没有人挨饿,但三叔还是经常不断地寄粮票来。其实家里的情况并不好,那时候我中师毕业被分到邻县一个偏远的乡村小学当老师,不常回家,姐姐敬爱也结了婚跟姐夫住在马营堡完小,家里只剩下父亲,母亲,小妹敬美和哥一家人。哥那一大家子可真要命,哥五二年结婚到六零年,八年生了六个孩子,除了老五是个女孩,剩下都是清一色的愣头青。父亲母亲为这一窝狼崽子似的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是到了六零年就遭难了,那时候不管岁数大小是个人就有一份口粮,家里有新生儿或是一两岁的孝儿可就占了大便宜,女人们恨不得像兔子一个月就能生一窝。而我哥家的六个孩子除了老五老六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半,上头的四个小子吃起来个个赛饿狼,四张小嘴简直就是四个无底洞,不管是糠菜糊糊还是草根树皮熬的汤,稀溜几口就下了肚,然后就眼巴巴瞅着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哪里还吃得下?便把自己的一份匀给孙子,为这哥嫂常把孩子们打得鬼哭狼嚎。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哥嫂只好让父母单吃,每次做好饭嫂子先给父母端去,哥就守在门口。可两个老人死活不肯单吃,急得哥嫂俩人直哭。

那时候的粮食真比金子都宝贵,我也是在那时才理解了“除四害”的意义。一九五六年我还在地区师范上学的时候,参加过好几回消灭老鼠麻雀的大会战,全城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敲锣打鼓摇旗呐喊,脸盆锅盖苕帚木棍都成了武器,所有的制高点全部被人占领,树上也是叮当作响竹竿木棍乱晃,麻雀们找不到落脚之处飞着飞着便纷纷坠地,或是摔死或是被捉。我在学校一两年没听见过鸟鸣。麻雀们遭到如此劫难据说是因为它们采食地里的庄稼,可是到了一九五八年,满地的庄稼没有人收,秋后的田地密匝匝一层新绿,粮食落在地里重新发芽,茂密的绿苗层层叠叠遮盖了地面。刚刚一年多的光景,地里不仅拿筛子筛不出一粒粮食来,连榆树皮茅草根都让人们剥光挖尽,真不知是天作怪还是人作孽。村里有人饿死了,不少人去口外谋生。哥虽然受了处分,还是公社里的干部,想走也不能走,只得陪着一家老小听天由命。幸亏有了三叔的接济,一家人才熬过了荒年。

三叔的归来让我们又想起了这一切,全家人怎能不悲痛万分?何况三叔不是正常死亡,他是被文化大革命整死的,死的那年才五十三岁!

在巨大的悲痛中,谁也没有留意敬军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继母没有跟来,他的妻子儿女也没有跟来。按道理说,作为三叔的遗霜和儿孙,他们应该护着三叔的骨灰一齐回来,就像出殡时孝子贤孙护送灵柩一样。但不知为什么都没有来,等我想到这些问题打算问问敬军,敬军已经要走了,没有时间谈这些了。

敬军只在家住了一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匆忙。

据老人们说,人在阳间可以孤身一人,男人可以不娶,女人可以不嫁。而到了阴间必须匹配成双,否则孤独的亡灵将会像流浪汉一样落入永恒的飘泊,时时搅扰活人的安宁。家乡一带常发生这样的事,一个女人嫁过两个男人,这个女人死后,两个男人的家人往往会因为要把这个女人与自己家的男人合坟而发生争执甚至是械斗。那些已死的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则需从已死的单身女人中找一个大体相当的进行合坟,谓之“阴配”。“阴配”也须向女方家送彩礼,只是数量极少有个象征的意思罢了。

父亲后来才跟我说起这些,敬军回来的时候他就想到这些了,但老人家不敢开口,怕自己的多嘴再给敬军招来灾祸,只是自己一个人心里焦急,不知道将来跟三叔合坟的是武汉的那个女人还是进秀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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